鱼羊史记.看新鲜的历史

撰文：碧海扬帆

编辑：吃硬盘吧

“悠悠，悠悠，雪浪上船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远洋人真实的写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远洋大上马，在我的同事中，有很多有故事的人，亏得我当海员有记日记的习惯，很多东西虽然当时只是一笔带过，现在看却是现成的故事题材，故事的根，故事的核。

大海上历来很少有女人的存在，可是船员也有七情六欲，船员也有家，船员也需要爱。老船长就陷入了爱的漩涡之中。

#01：

无家可归老船长

那年是老船长的本命年，他早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说来也怪，跑西非一趟七个月下来，全船将来个大换班，别人都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准备交班休假走人，而老船长越来越像换了一个似的，整天闷闷不乐。不是一言不发就是饭菜打回房间，小酒杯一端，独自在房间“烟酒烟酒”。这几年形影相吊的老船长，以船为家，以风浪为伍，寂寞是寂寞了点，但他倒觉得是一种精神寄托，有一种知足感，知足什么，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说他爱岗敬业，说他以船为家，说他一心扑在远洋事业上，说他是“高大全”，有时他自己都摇头否认。“我就是个凡人，不就是跑船时间长了点，比别人多了一点工作经验吗？在船上我是一船之长，我要是一退下来，走在大街上，与人撞了鼻子，也不会有人与我打声招呼。”

一提到休假，老船长就闷闷不乐，起初大多数人都不明就里，后来才知道老船长没有家。对跑海的人来说，家是什么，家就是女人，没有女人就等于没有家。难怪一有人提起家、老婆、孩子，老船长就采取回避政策，不是不接你这个茬，就是犯烟瘾。你要是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就一本正经地警告你说：“你小子真没出息！”其实明眼人都清楚，他说这话时底气不足。

这怪怪的老船长也有不怪的时候，那就是船员的家属上船来，他都显得十二分的热情，嘘寒问暖，关情备至，凡是来船的船员家属，没有哪个不说船长好话的。更让人们惊讶的是，老船长特别喜欢小孩，无论是入学的，还是嗷嗷待哺的，见哪个孩子说哪家话，分开时，他还会赠上一句口头语：“财富啊！”小孩的父母听见了，都乐得屁颠屁颠的。这也难怪，老母鸡还护着自己的小鸡崽呢，何况那个时代都是独生子女。

#02：

岁月留痕爱更深

老船长的名字是叫胡卫冬，他也曾死命地爱过一个叫贺云的姑娘。他对姑娘一片赤诚，一片专心。胡卫冬在那个特殊年代的“青年点”里待过，那时候的他年青力壮、朝气蓬勃。一天半夜时分，贺云发烧，急得点里几个女生都哭天抹泪的，惟恐贺云烧出个好歹，其实她们也从贺云身上看到如果是自己病了的后果。胡卫冬身为一点之长，别无选择，他不但要对成员们负责，而且他还朦朦胧胧地爱着贺云。他独自一人背着贺云就走，谢绝别人陪伴，因为全村正学“大寨”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他不愿意让村中百姓说青年是孬种，作为点长，虽是一分不值的官，但也要掌握全面。身上背着一个大活人，只能凭一股冲劲走百八十米远，可时间一长，胡卫冬就觉得力不从心，热汗直冒，两眼昏花。在那个年代，虽说没饿着，但一个月也见不了丁点荤性，身体素质实在是不行。

贺云的头靠在胡卫冬的脸上，她明显地感到胡卫冬在淌汗，她有气无力地说：“冬哥，你放下我，我陪你慢慢走几步。”胡卫冬说：“你还记得吗，在学校时，我有一次揪住你的小辫子，你不但骂我流氓，还告诉了老师，为此老师狠狠骂我一顿，现在呀，说啥我也不放你下来。”贺云说：“你真坏。”然后就将滚烫的小脸深埋在胡卫冬的耳边。胡卫冬翻山越岭爬了十多里的山路，冒着山高路滑，野兽出没，天寒地冻等危险，将昏医院。

一次，血气方刚的胡卫冬借助半斤“地瓜烧”的力量把一个欺负贺云的本地无赖打得趴了十多天，他也被公社“红卫连”关了十天“牛棚”。人被带走那天，贺云哭成泪人一般，十几天下来，她人整整瘦了一圈。胡卫冬出来后见了她，说了一句：“你真傻！”以后，他们戏剧般地同居了，贺云以劝卫冬：“以后你的毛躁脾气也得改改了。”胡卫冬立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见人不笑不说话，生产队的活啥累他干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都组织青年点的人前后帮忙。人们似乎忘记了他曾蹲过“牛棚”那档事，他还被评为知青里的典型，巡回到各村讲演。

年，天时地利人和，机会终于降临在胡卫冬的头上，他有望被保送到大连海运学院航海系学习，可有人却曝光他已经结婚了，再去学校里学习不合适。贺云听说后，不顾胡卫冬的劝阻，主动搬回青年点，堵住了众人的嘴，加上胡卫冬人缘好，大家都为他说好话，他如愿成了使人们羡慕的当代工农兵大学生。临走那天晚上，贺云帮他整理好行李。看着心爱的人真要从此离自己而去，虽说这是惠及一生的天大好事，但毕竟要天各一方，贺云不禁泪如雨下，她扑在胡卫冬的怀里，不知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日子怎样过？那最后的晚上，他们相拥一夜无眠。

#03：

美元买来的悔恨

从艰苦的农村到繁华的大都市，胡卫冬在思想上也来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开始一年还你恩我爱书信不断，一周接不到信就如隔三秋。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写信的次数越来越少，内容也越来越偷工减料，真正应了当时高校流行的一句顺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土对象”。但胡卫冬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他聪明就聪明在，在校时谢绝一切异性的追求，绝不谈婚论嫁。以至一个老师想做他的红娘，愿将自己容貌出众的小姨妹嫁给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不少人还背地里说他“脑袋进水，有病”。毕业后他为了躲避贺云的“追踪”，悄悄地上了船，一走了之。气得贺云一狠心，通过学校，打听到胡卫冬所在的单位，主动写信了断这段感情。

胡卫冬自己也没有想到贺云这么大度地提出分手，他的心里其实还有贺云，只是因为她一直待在农村，已与自己这个大学毕业的海员（加：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据说他在船上接到贺云这封信时，不顾自己的酒量，喝下了八两烈酒，醉得一塌糊涂。

后来胡卫冬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婚后不到五年，家中大小洋家电齐全，“三金”的重量越来越大，可二人的感情却越来越薄。以致到后来，胡卫冬回家休假竟睡起了冷沙发。到这时，胡卫冬才醒悟，妻子回答他为什么这几年不要孩子的话：“等你攒下几大件再攒下点美元，咱们再要孩子也不迟。”最后，疼姑爷如疼半个儿的丈母娘拉下脸来，竟将胡卫冬赶出家门。胡卫冬只好两手空空退出了经营五年的小家庭，其实他哪里知道，那位如花似玉的妻子早已成为他人的爱人了。

胡卫冬恨别人，也恨自己。有人说，金钱能买到一切，可是胡卫冬用美元买来的是一生的悔恨。最后一年，他已觉察到妻子对自己不忠，他已知道妻子当初找自己是为了美元、大件。但是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前途似锦，他不可能对妻子举起拳头。只有一次，那时他回家休假，同床异梦的妻子坚决不让他近身，他怕两室一厅的丈母娘听到动静，不能打也不能骂，更不能强行动硬的，就狠了狠心在妻子的大腿内侧用力掐了下去，直到妻子讨饶，但胡卫冬早已没了久别胜新婚的激情了。

第二天，他受到几个不明身份人的威胁，让他离开这个家，他想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但最终放弃了。他知道这是命运在嘲弄自己。

#04：

年轻船长底气足

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是他相不中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中他，或是奔他的美元而来。几十年下来胡卫冬还是“海和尚”一个。岁月不饶人，刚到知天命之年，他已半秃着脑袋，岁月的经纬也不经意地爬上了他额头。他是一名业务能力过硬的船长，除了一口英语滚瓜烂熟，他还有一样绝活，那就是酒量好，真是半斤八两白酒不醉，五六瓶啤酒不睡，十几个酒坛高手也能陪的知名人物。近日公司来电报说是安排集体休假，老船长胡卫冬心神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一些事情。

船靠码头这天，上来一位年近30岁的小伙子，他身材高大，长相不凡，提着一个不大的旅行包，径直来到船长房间敲门，老船长打开门时，两人足足愣了两三分钟，他以为进来的是自己的影子。老船长问：“你找谁？”“我不找谁，我是来接班的。”“你是水手？”“不，我是新来的船长。”说着话，新船长递上公司派他上船的电报，电报上写着他的大名：贺海涛。

贺海涛客气地说：“我是第一次做船长，还望老船长多多关照。”老船长眼睛一亮，递上一支“三五”香烟，又冲了一杯咖啡，双方入座，说：“相互学习吗？”他略一深思又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出面找公司，这航次我不休假，协助你一个航次。”“什么意思？你是要我当见习船长？”说着贺海涛拿出海员证，上面分明注明是船长，而不是见习船长。老船长连连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休假回到家也是无所事事，不如与你混一个航次。”“那也好，不过我这人有点小毛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条船上我是船长，你只能做指导船长，在外国引水员及有关官员面前，你最好不要出面，因为我既然能拿到船长证书，那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非常自信的，也省得叫人说中国人无能。”

#05：

无事可干老船长

事情敲定之后，老船长就留在船上了，反正他无处可去，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别说，到港后他只下地一次，那是将手中的美元存进银行。

船开航了，有新船长在，人家不叫你，不需要你去指导，你就老老实实在房间呆着，喝喝茶、翻翻旧报纸旧杂志也就没事了，可是胡卫冬天生就是个呆不住的主。船准备过多事海域——山东的成山头，他就开始坐不住了，心里嘀咕，你还毕竟是嫩了点，在这航道窄，渔船多，雾又大的地区，可不是凭你这张小白脸就能过得去的。

贺海涛没叫他，他自己却来到驾驶台门口，猛抬头看见门口多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闲人免进。这可是过去没有的事，我当船长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想到挂这个牌子，谁是闲人？我算不算闲人呢？他这样反复在心里问着自己，也没个答案，只听年轻的船长在室内大声指挥舵手的舵令声，就跟自己年轻时没啥两样。俗话说后生可畏啊，此话不无道理，倒是我没有任何道理留在船上，指导指导，你指导个屁。老船长胡卫冬就这样自我否定。

以后船过台湾海峡、南海、马六甲海峡，乃至在整个大洋航行中，老船长都是无所事事，无论是风大浪高，或过海盗区，贺海涛与政委配合默契，这小伙子与下级水手也总是有说有笑的，不像自己，跟借了人家高粱还他谷子似的，别人都躲着他走。老船长有股被人遗弃的感觉，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还好，本航次新来的年轻轮机长给胡卫冬送来几条热带鱼养着玩，这轮机长叫陈晓庆，是贺海涛船长的同年校友，两个年轻人，配合的相当默契，胡卫冬总忍不住感慨，真是后生可畏啊。

老水手长与胡卫冬过去就同过一次船，无论是私人关系还是工作配合得都恰到好处，看到老船长整天无所事事，怕他憋出病来，就抱过来一盆吊兰，一盆五色叶，他知道老船没有养花养草的习惯，就说让他给照看着。并不时过来与老船长来个车马炮解闷，老船长知道水手长的心意，所以就来者不拒，非得杀个昏天暗地不可。

过苏伊士运河时，老船长忘记了当初与贺海涛有外国引水员在场不露面的承诺，推门走进驾驶室。偏偏运河引水员与老船长是老熟人，互相打着招呼，贺海涛就客气地对老船长说：“您歇着吧，您这大把年纪了，别累着。”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撵他走，下逐客令。

老船长也不傻，儿大不由娘啊，我这是水仙花不开装大瓣蒜呢。他自己也感到没趣，没与任何人打招呼，蔫不拉叽地离开驾驶室。

#06：

父子相认泪双流

船出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风平浪静，老船长无心观海无心赏浪，闷头闷脑地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星期六，厨工照样加一个菜，一瓶啤酒，老船长就像一个多余的人一样，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别人也没跟他说一句话，他端了自己的一份酒菜就回到房间去了。他拿起高脚杯，倒了满满的一杯二锅头喝起来。俗话说举杯浇愁愁更愁，立马老船长就有点迷迷糊糊的，全没了上航次自己所保持的海量记录。

这时贺海涛船长推门进来，老船长一惊，“你来干嘛？”“来陪你喝一杯，怎么？不欢迎还是酒不够？酒不够你只要吱一声，我马上叫管事把库房的门打开。”“你小子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是船长。”

贺海涛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不等老船长给他倒酒，先给自己满上一杯，举起杯说：“借花献佛，我敬老船长一杯，先干为敬。”不等老船长做出反应，头一扬，七钱的烈酒一饮而尽。老船长说：“这叫恭敬不如从命，你是叫我尝够了被人遗弃的滋味拉倒。”贺海涛看着老船长瞪着血红的眼睛把这满杯的烈酒咽了下去，憋得他脸红脖子粗的，连眼泪也下来了。

贺海涛也一反常态，头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起来，老船长不明就里，四目相对，只见贺海涛也泪流满面，他含泪对老船长说：“你，你今天总算知道被人遗弃是啥滋味了，娘......”老船长还未来得及对此话做出判断，只听贺海涛带着哭腔说：“娘，三十来年了，儿子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为您出一口气了。”

老船长酒清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这话是嘛意思？”贺海涛怒目哼了一声，站起身就向外走，老船长起身一把拉住他问：“你到底是谁？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贺海涛迟疑一下，回手关上房门，回到坐位上，又倒满一大杯酒，旁若无人地举杯一饮而尽，愤怒的说：“我，我就是被你遗弃的儿子！”

老船长大吃一惊，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贺海涛说：“当年你与我娘非法同居怀上我，你上了大学就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土对象，更可悲的是，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想认。这些年，是娘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鼓励我也报考海事大学，为的就是出这口气，给娘争光。”

老船长闻言，羞愧难当，泪流满面，抓住贺海涛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说：“孩子，是我对不起你娘俩。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娘她现在在哪？”

海涛恢复了平静，说：“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娘也是为长志气，一举考入海运学院管理系，现在在江南一家航运公司做财务处长，这也许是你做梦都不曾想到的。”说着，贺海涛拿出一封厚厚的信，说：“这是娘给你的。”

胡卫冬没有立即打开信，而是把那厚厚的信贴在胸口上，老泪横流，他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呜咽着想说什么：“孩子......”

贺海涛终于忍不住了，三十年了，多少次在梦中，他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那声本来应该是儿时就叫习惯的“爸爸”出自贺海涛的口中，不知要比英语费劲多少倍。这声笨拙的“爸爸”一出口，贺海涛这样一个大男人，一个威风凛凛船长，却情不自禁的扑向老船长的怀里。

船终于回航了，老船长仿佛也年轻了十几岁。他不再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天好时去甲板上钓钓鱼、敲敲铁锈，晚上坐在餐厅里与水手们打打扑克，与这个说说笑笑，与那个侃侃大山。

船到新加坡，船员们发现，没有女人的老船长花了大把大把的美元买了不少高档女时装、化妆品，和分量不轻的多种金饰，船员们背后在议论：老船长怎么说变就变得跟另外一个人似的呢？

只有贺海涛知道，自己三十岁了，总算即将有个完整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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