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铁杆的隐忧

自从进入雅泰所，我一直对招我进来的邰主任感恩戴德，觉得人家对我有知遇之恩，甚至觉得金主任之所以用我，也是看在邰主任的面子上。邰主任那时是雅泰所的主任，三年一选，高级合伙人轮流坐庄，有了邰主任的关照自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其实呢，邰主任对我一直是不温不火，相交如水，而我则是机关里面的帮派观念残余，有点自作多情了。邰主任做主任期间，自然有一些事务性工作，而我有热情、有时间，基本功也还扎实，邰主任就让我承担了很多，比如向司法局报送一些总结报告、党务材料，帮他起草个发言稿之类的，我还帮他太太写过思想汇报啥的。邰太太对我很感谢，赞许有加，在大街上拉着我聊个不停，一打电话就很久，我不得不多次不太礼貌地打断她说了再见。

雅泰所有个电子期刊，是月刊，原来的编辑要全职做律师，邰主任就把期刊编辑的事儿交给我负责。我就尽力发动同事们写稿投稿，可是大家都忙着办案子赚钱，再说见我是新来的，也没有影响号召力，只是客气推辞。偶尔有一两个同事写篇文章，我就如获至宝，费尽心力给修改润色，发到电子期刊上。其实到后期，大部分稿件都是我自己写的或搜罗来的，这倒锻炼了我的拼凑本领，以致于后来建网站的时候做软文注水我也得心应手。

不扯远啦，总之是我一心想为邰主任效力，作为他招聘我进所的回馈；而邰主任则以平常心等闲视之，只是发挥我的能量为事务所日常管理服务，看我刚转行不容易，给我安排点工作让我挣点钱。

我天天跟金主任鞍前马后，雅泰所的同事们都认为我是金主任的左膀右臂，我也有点沾沾自喜。其实雅泰所是提倡办案律师要面向全所内部市场，要为广大合伙人服务，而不是固定于某一个人，那样会让办案律师的收入来源单一。而我并不知道这种局面其实对我不利，将自己的前途命运维系于一人，其他人则觉得我是金主任的铁杆，一般不愿差遣，鸡蛋放进了一个篮子，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邰主任倒不以为意，反正金主任是部门主任，而他是事务所主任，有时候开玩笑说我一半是刑事部的人，一般是主任办公室直属。我一直希望能在律师业务上向邰主任倾斜一点，让他提携我办点案子，可一直没等到合适的机会，这一等，就是两年。

2.根正苗红的船长

邰主任主要办些海事海商的案子，给很多航运企业做法律顾问。这一天，邰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让我到旁边办公室坐下，准备接待一位客户。这间办公室的同事恰巧不在，邰主任的意思是，让客户感觉我就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我心里暗笑：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邰主任也有这样的小伎俩，于是装模作样地坐下静候。

过了半个来小时，邰主任引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进来啦。邰主任说，这位是国先生，前来咨询他的一起刑事案子，介绍寒暄后邰主任就匆匆离开了。国先生高高的个子，身材有些削瘦，面部棱角分明，眼睛炯炯有神，声音有点低沉。原来他是有十几年航海经验的船长，是从船员、轮机长、大副一级级干上去的，目前在一家航运企业从事船舶管理工作，由此和邰主任结识。

国先生的脸上有几道横向的皱纹很深，像刀刻的一样；他的手握上去干燥而有力，虽然现在已做高管多年，可粗壮的手指和老茧说明他是个硬汉，今天的职位不是轻松得来的而是拿命拼来的。国先生目前正涉嫌一起贪污案，现在取保候审状态。

当国先生厚厚的嘴唇吐出“贪污”二字时，我感觉他好像突然被人扒下了底裤，非常羞耻，甚至脸都红了。你能想象一个经历了十几年大风大浪海上漂泊生涯的男人，羞耻到脸红是什么情景吗？而且是面对我这样一个几分钟前才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如果不是基于信任托付和渴求法律帮助，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做律师的这几年来我听到了很多故事，心理疏导可以说是律师的基本功之一，如何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基本的信任，让当事人愿意向你倾诉，这可能是律师能否获得委托，能否让当事人与之共鸣的关键。其实说来也简单，我的办法就是，表示出充分理解和同情心，让当事人把咱当自己人，然后善于倾听，适当加以引导，让当事人充分地说。

国先生说：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二十多年的党龄，是单位业务骨干，出了这事以后悔恨交集；我那八十岁的岳父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在部队是老政委，多年来一直教育我们勿忘国法；我的爱人作为一名远洋船员的妻子，含辛茹苦带大了孩子，成就了丈夫的事业，在她心里丈夫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得知我的案子后经常以泪洗面，不吃不喝；而我还要加班加点工作，涉及船舶安全的事不能有丝毫疏忽大意，每天晚上一想到自己下半生要背着个刑事处分，就一夜无眠。

我觉得，国先生是个好人，好人有时也会做糊涂事，好人才会为做错事而后悔而羞耻，我决定尽全力帮他，不单单是因为邰主任的介绍引荐，而是觉得好人总还是可以挽救的。

3.香港轻奢购物

年前后，我国的航运业遭遇了大萧条，悲观消沉的情绪弥漫在整个行业里挥之不去。国先生就职的那家公司是国企与香港人合资的公司，从事船舶管理业务，其中包括帮船东代为投保的服务内容。船舶投保的保费较为可观，保险公司为了承揽生意，就给国先生的公司一些返利作为回报奖励。毕竟无利不起早嘛，这也算是行业潜规则。

国先生因为要和领导去香港开会，恰巧香港某保险经纪公司账上还有几万美金是要付给国先生公司的保险佣金回扣。领导就提出来，既然去了香港这个购物天堂，自然要血拼，再说又是出公差，于是就让国先生联系香港这家保险经纪公司，把美元换成港币提出来一部分，也就不到五万港币。国先生也没多想，遵照领导指示，联系了香港方面就把港币拿到了，俩人在香港轻奢了一把，反正公家的钱花起来不心疼。

为了让部门同事也开开心，俩人还买了香水、领带、皮具拿回来送给大家，而国先生给自己选了两件金饰和两件数码产品，价值也就是不到人民币两万元。领导当然拿大头喽，后来出事被检察院查，也成了第一被告人，国先生是第二被告人。鉴于数额不大，量他们也不能跑，检察院就给俩人办了取保候审。

别看数额不大，可罪名是贪污，这两个字就像大山一样压在国先生的肩上。我相信他跟我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他甚至考虑过自杀可又舍不得妻儿。我开导他说，毕竟现在还没有定罪，到底怎么认定还不一定呢，多大点儿事呀？为这事寻短见就太不值得啦！

4.峰回路转，罪名有变

心理疏导毕竟只是辅助治疗，还是要做扎扎实实的调查研究工作。我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个案子发现，定贪污罪是有问题的，于是就在审查起诉阶段给检察院递交了一份法律意见书。大意如下。

首先呢，国某不属于“受委派从事公务的人员”，不符合贪污罪的主体身份。国某现在所属的公司是国企与香港人合资的，他是从国企调过来、又和合资企业签了劳动合同的雇员，而并非是被国企委派到合资公司从事公务的人员。再说，国某的工作内容就是保障船舶安全、代理船舶投保续保之类的，属于纯专业性的技术服务工作，不应认定为“从事公务”。另外，二被告人均是合资公司的雇员，是因为从事保险业务才得以通过香港某保险经纪公司支取回扣，利用的是在公司从事劳务活动获得的便利条件，而非利用职权公务之便。最后，涉案款项也不属于贪污罪的犯罪对象，是保险经纪公司按保险公司给其佣金的一定比例，支付给国某所在公司的回扣，属于合资公司的营业收入，不应认定为是公款。

这份法律意见书递交给检察院之后，案子迟迟没有提起公诉，延期了一个月后，诉到了法院。我接到起诉书一看，果然！指控的罪名由贪污罪改为了职务侵占罪，我的观点得到了采纳。罪名的变化不单单意味着量刑会轻一点，当然他这数额也重不到哪儿去，更重要的意义是对国先生来说，他远离了羞于启齿的那两个字啦！

5.免予刑事处分

终于等到了开庭的那一天。遇到对面的检察官，我很礼貌地打了招呼，毕竟我在没有采取任何其他方式的情况下，仅凭专业论证影响了案件定性，应当对坚持原则、专业严谨的公诉人表示敬意。

事实上庭前我们还做了点工作，就是征得了国先生所在公司的谅解。我以合资公司的名义起草了一份公函，表示对国先生的行为予以谅解，希望司法机关本着教育挽救的原则，对其酌情从轻处理，合资公司在上面盖了章。当然，国先生还具备一些其他的从轻减轻情节，他是从犯，坦白认罪，涉案金额不大且事后已全额退赔，也没有啥前科劣迹反倒是品行良好。

庭后我们分析，法院判缓刑是有可能的，这是我们最基本的目标。毕竟人已经取保了，总不会猛不丁再收监进去吧。拿到“免予刑事处分”的判决，我自己也觉得挺开心、挺释然，甚至有点意外。国先生自然是很满意，似乎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握着我的手不断地说“谢谢、谢谢”。在这个时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作为一名刑辩律师的职业成就感，这可不是律师费能够取代的。

通过这件事，邰主任对我的信任和器重自然是又增加了一层，这也让他在海事海商圈里很有面子。有时候加班比较晚，邰主任还主动叫上我一起吃饭，我还和同事去过他家吃饭，邰太太对我的热情招待让我在同事面前都有点拉仇恨啦。

到雅泰所满两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成长得比较快，算是在这儿站稳了脚跟。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不可取代的，但都有他难以替代的个性和作用。我虽然只是个部门律师助理，可事务所对司法局的公文是我来写，日常简讯和每月期刊是我来编辑的，刑事部金主任的大小公私事务大多是在我的辅助协作下，邰主任和所里的同事对我评价也都很不错，常用的评语是“有才、勤快、讲政治”。

我似乎也有点飘飘然起来，虽然还是每年只赚几万块钱，可毕竟比原来在支队还是多了几万，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做的是自己喜欢的。